​路遥《人生》后续，未来《变 》第二十八章

路遥《人生》后续，未来《变 》第二十八章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每当华灯初上时，高嘉林就觉得夜好漫长。桌子上，一层层都是堆叠的稿件，有新闻稿，也有自己一直追求的文学稿。每天写稿到深夜，早上起来，高嘉林还是觉得神采奕奕，看着脑中的思维如同蚕丝一样在笔下钩织成一张张稿纸上那蓝色的字时，他的心中升起了满足与欣慰。

当郊区的麦子收割时，城市上空被烟雾笼罩，雾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火烧麦秸的味道，小屋子里也难逃厄运。

高嘉林每天从外面回来，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全身，他不停的用手绢擦去脸上沁出的汗珠，身上一股臭味。一进门到了屋里，温度反而比外面还要高，闷热就从四面八方袭来，从头到脚将人紧紧包裹，让人喘不出气来。刚冲过凉，马上又是一身的汗。高嘉林在屋子里坐不住，干脆拿着采访本和笔，决定到外面路灯下写稿。

路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乘凉的人，人们摇着蒲扇，或聚在一起聊天，或沿着河边散步。只有孩子们不畏炎热，奔笑着四处捉迷藏。远处不知谁在唱秦腔，高亢的声音在这炎热的夏夜更显得悠远厚重。

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平静的一隅。高嘉林在人少的路灯下找了个空地坐下，借着昏黄的路灯，继续完成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网》。

当夏虫也开始迷糊糊睡着了，不再低吟时，高嘉林才合上本子和钢笔，伸伸腰准备回去。一站起来，摸摸胳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疙瘩摞着疙瘩，又痒又疼都肿了。

一进大门，就见房东屋里的灯亮了，房东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从门缝里挤出来，脸上立刻笑成了一层核桃皮，“小高，回来了。”

高嘉林笑着跟老太太打声招呼，就上了楼，屋里还是那样闷热。窗外，人声渐渐散去，偶尔传来娃娃的哭闹声和娃娃妈妈的轻拍低哄声。端着脸盆到走廊里接水洗脸，拧开水龙头一看，又没水了。高嘉林只得端着空盆回来，坐在凳子上，看着胳膊上的汗珠成道成道往下淌。不一会儿，凳子就被汗水打湿了。刚刚被蚊子咬的地方，经手一挠，再被汗水一浇，刺扎一般的疼痛，无奈拿着凉席跑到楼顶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天空蓝盈盈的。太阳如同一块烧红的圆铁球一样，挂在天空，才树梢高，就觉得热的烫人。

高嘉林肩上挎着包，手里推着车，一出报社大门，心里就想，这回出去是不是太急了？然而，他并没有犹豫很长时间，毕竟这次采访是自己努力争取的，不该因为天气原因就放弃。

刚骑上车，还能吹到一丝风。进了闹市，连一丝微风也吹不到了。商家的店面都是无精打采的，在骄阳的炙热下打着盹儿。高嘉林一路骑车，一路想着采访的事，到了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往身上一摸，一手都是水，才知道胸前的衬衣都湿透了。

高嘉林拿出来包里的水杯咕咕咚咚灌了几口，骑上车，就听到肚子里发出“叽哩咣当”的声响，嘴里还是渴。等到高嘉林拿出杯再去喝的时候，水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到街口树荫下的一个小卖部里，倒了老板娘一杯热水，他要给钱时，老板娘笑着摆摆手：“算了，又不是火车站，一杯热水值啥！”

高嘉林心里特清楚，人的一生，大病孤寂和绝望每个人都难以幸免，人心还是永远向着善，还是多行善为好。

突然，树叶好像蠕动了一下。高嘉林骑在车上放慢速度，又仔细看了一下，树叶很轻微但确实动了起来。路边的小店老板摇着蒲扇出来，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激动地用手指着，嘴里嚷嚷：“看，云彩，云彩。”

高嘉林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不错，东边的天上飘来了几丝云彩，淡淡的，白白的。不一会儿就成了灰色的云朵，渐渐地云彩越聚越多，连成了一片，越来越低，黑压压的，从东南角飘了过来。地上的风也越来越大，吹动了树枝，吹展了红旗，渐渐地也吹散了出门看云的人们。大家嘴里喊着：“下雨了，下雨了。”一个个往家里奔去。风越来越大，似乎要把小树连根拔去。高嘉林背对着风，风裹着车向前冲，就连挎包里的相机都快随风飞舞起来了，他在寻找最佳的避雨处。

黑云还没有遮盖完整的天空，豆子一样大的雨点儿就开始往地上砸。砸在屋顶，砸在地面，也砸在人们的脑袋和脊背上。砸在屋顶，啪啪直响，吓得孩子抱紧了妈妈；砸在地面，溅起一团团黄土；砸在人们身上，有点儿疼，有点热，所有人都被大雨砸得高高兴兴地叫嚷着往屋檐下跑。

“咔嚓”一声，像山崩地裂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横贯整个天空，紧接着大雨倾盆，瞬间就笼罩了整个城市。高楼大厦、矮屋平房、树木草地、道路桥梁，全沉浸在一片雨的世界。天地间，除了乌云笼罩下的黑暗，只剩下闪电噼里啪啦的叫着，不停的劈开黑暗和那白茫茫的一片水。

高嘉林把车扔在雨里，自己赶在大雨倾盆之前跑进路旁的一个小店，人们见他进来，都主动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给他。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潮的凉气，汗还来不及消去的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高嘉林一边抹着头上的水珠，一边低声咒骂：“这鬼天气，下什么雨呀！”

一边的一位老爷子听不惯了，似乎对他的说得话有些不理解，“年轻人，可不能这么说啊！你看，有多久没下了，庄稼都快渴死了，这场雨可是救命雨啊！”

高嘉林悄悄侧转身去，连忙解释，“大爷，不是这意思，我正等着下郊区哩，这雨来的突然，我没准备。”

听他这么一说，老爷子这才作罢。一边有个小孩看见嘉林背的包，好奇地伸出手来摸摸，见嘉林低头看他，又马上带着些孩子般的羞涩缩回手去，仰着脸小心地问：“叔叔，你是记者还是摄影师啊？”

高嘉林笑着回答：“我是记者，怎么了？”

“哇，可以天天背着相机到处跑，好神气啊！”

随着孩子的感慨，四周立即有不少人投来或羡慕、或赞赏、或崇拜的目光。记者，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高尚和令人羡慕的职业。高嘉林却在心底苦笑：“我们的辛苦你们还没看到呢。”

渐渐地，雨势小了，天也渐渐恢复了亮光。路上街上，到处流淌着浑浊的雨水，在下水道口回旋，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高嘉林挽高了裤腿，从水里扶起自行车，抹抹车座上的泥，淌着半个车轮深的水，往郊外骑去。

天黑，报社的人都准备下班了，高嘉林拖着一身的泥水回来。大家一看，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又是佩服。社长出来，看见高嘉林一身泥，忍住笑问：“瞧瞧你这身模样，你这是到泥塘里采访水牛了？”

社长的一席话逗得在场的大伙都笑了。高嘉林顾不上跟他说笑，从包里拿出用塑料袋包的本子，撕下几张递给他看。社长看了点点头，问道：“有图片吗？”

高嘉林这才把相机摘下来，编辑小周接过帮他去冲洗。这时候，社长把几篇稿子粗略看了一遍，眼睛一亮，又点头对他说：“好，明天头版。”说着，便急促地进办公室去了。

其他人都围着高嘉林问长问短，高嘉林嘿嘿一笑，说：

“你们要是遇上那么大的雨，顶着那么大的风，也能上。”

回到住的地方，刚进大门，房东老太太听见自行车响，探出头来见是他，急忙走出来，不停地埋怨：“小高啊，你咋回事呀？出门连个窗户也不关。这两天一下雨，看看你屋里都成河了，要不是我去走廊里打扫卫生，你那屋里就能养鱼了。”

高嘉林一听，也来不及跟老太太多说，上楼开门一看，地面的水都被老太太扫出去了，床上的被子都湿透了。只是前些日子写的小说稿，全都被雨打湿，看不清字迹了。

“小高，没丢啥东西吧？” 老太太跟着进了门问道。

高嘉林冲着老太太憨厚的笑了笑，目光望着床上被子被雨打湿的惨状，用孩子式的惊讶的目光注视着老太太，说：

“没有。阿姨，辛苦您了。”

老太太这才摆出一副放了心的样子，抚着心口不断嘱咐：“以后可得操点心，下回我还不一定发现得了呢？”唠叨完了，下楼看门去了。

高嘉林坐在潮湿的床上，看着桌面上那一堆粘在一起的手稿纸，伸手抓起来，一把揉成一团，打开窗户，扔下楼去。又呆呆地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直到一只苍蝇，以为他睡着了，绕着他的头嗡嗡地飞来飞去时，高嘉林才逐渐恢复了意识，抓起身旁的书，啪的一声，把苍蝇打死了。他转身把潮湿的被子打开，在屋子里扯绳晾晒。打开电灯，从抽屉里找到干净的稿纸，笔大概是被水冲走了，翻了半天才找着个圆珠笔芯，幸好还有一半水，拿废纸卷了卷，看着不太细，捏着顺手了，开始伏案写作。此时，他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多少年了，他感觉似乎又回到少年时那股轻狂。相比他此时的欢快心情，狂风暴雨算得了什么。或许，这些磨难对他来讲，只是雕琢美玉的那一刀罢了。

过了建军节，天气有几天是凉爽的，一直晴空万里。这就是立秋的前兆吧！高嘉林这天正在办公室改稿子，腰里的BB机响了，打开一看是一个电话号码。拨通电话，那边是一个熟悉声音传来：“爸爸。”

高嘉林的心里只觉得一酸，喉咙滚动，沙哑地答应了一声：“哎！”又咳嗽了一下，才问：“你在哪儿啊？让妈妈接电话。”

那边淑芬抱着平洋在一个电话亭里头，对着闺女手里的话筒讲：“嘉林，我和娃儿搭三星的货车来省城了，这会儿在百货大楼前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坐几路车呀？”

高嘉林感到一股温暖涌遍全身，他又听到孩子的笑声了。

就在那一刻，高嘉林腾地一声站起来，带着圆珠笔在稿纸上滚了几滚，终于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办公室的人都抬头看着他，听他对着话筒讲：“你们在那别动，我去接你们。”说完，撂下话筒，跟办公室里的人打个招呼，抓着包就走了，连桌上的稿纸都来不及收拾。

到了百货大楼前面，停下自行车，远远就看见淑芬右手抱着平洋，左手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正和女儿东张西望。看见他来，明明高兴地挥动着小手，一个劲地叫爸爸。

“你们咋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万一我要下县市去了，那不就找不着人了？” 高嘉林接过平洋，抱在怀里笑着对淑芬说。

淑芬拢拢头发，微笑着说：“出门正好碰见三星往省城送货，我就急忙收拾收拾跟过来了，走得急，忘了跟你说。你要不在，我们就还搭车回去，反正三星到晚上才回。”

“三星呢？去哪儿了？” 高嘉林四处望望。

赵淑芬拉拉明明的衣角，指了指说道：“他跟我说，去到其它地方送货了。刚才我联系你的时候，打他‘大哥大’跟他说了，不让他等我了。”

“三星有‘大哥大’了？”高嘉林听了，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他说是巧珍家的，因为他出车有时候联系不方便，就给他了，巧珍又给马拴买了个新的。唉！你成天跑来跑去，也弄一个呗，那回找你都不方便？”

高嘉林点点头，两个人推着车，慢慢在人群中穿梭。

明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见到一个女公交司机，惊奇地叫：“妈妈，妈妈，女的开车。”一路上，走路的，骑车的，开车的，挤得到处都是，一到绿灯，就见成排的自行车、小轿车一齐开动，紧跟着就是成堆的人群。一双眼睛瞅着高高低低的大楼，五颜六色的房子，小手不断地拍着。平洋目不转睛地盯住两个外国人，嘴里不停的喊：“洋人，洋人。”

淑芬看着这城市的无限风景，就急切地问，“省城真大，你迷不迷路？”

高嘉林嗯了一声，赵淑芬想了想，“爸跟妈都好，上星期听说爸病了，我专程回去看了，就是感冒咳嗽，已经好了。”

“同事都对你好吗？”

“都好。不常信任别人的人，也就不常爱别人。就我这样的人，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高嘉林一直随黑压压的人群行走，赵淑芬顿了顿，又说：

“我回去，还听说，三星他爸过来年没几天可就没了。这人哪，精神最重要！”

高嘉林原本漫不经心地听她说话，当听到高明楼已经消失了，心里一惊，扭头急忙问：“真的！啥时候？”

“这事儿，我也没问，应该就是初十左右吧！听说，丧事办的还挺风光哩！”赵淑芬说。

高嘉林听了，心里叹口气，高明楼走了，心中那股淡淡的怨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属于高明楼的那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人生最值得高兴的事：父母健在、知己两三、盗不走的爱人。其他都是假象，别太计较。

高嘉林打开淑芬带来的包，顺手拿出一个桃子，洗好递给明明。进屋后，赵淑芬望着这个小屋子，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眉头紧皱着， 有说不出的心酸，浑身簌簌发抖，“你就住这儿，就这么简陋？”

“反正我一个人，将就将就就过去了，要那排场干啥？咱又不是啥高干！” 高嘉林点点头。

高嘉林接过淑芬胳膊上的大包，在屋子里四周看了看，没地方能放，就顺手搁在床板上。赵淑芬挨着他坐下，摸摸潮湿的被子，“这天这么好，被子咋还恁湿？”

高嘉林点着一根烟抽，不经意地吐着烟雾圈，淡淡地说：“没空。”

赵淑芬听了，叹口气，帮他把被子晒到屋顶阳台上，又站在屋子里四周看看，锅碗瓢盆一件也没有，忍不住问他：“平常都咋吃饭呀？”

“有时候在外边买点儿，有时候方便面就烧饼，凑合凑合就算了。”

“哦，那你能吃饱吗？我一会儿下去给你买锅碗回来。”

高嘉林笑着摆摆手，“拉倒吧！就我一个人，划不来，你就别去忙了。”

赵淑芬失望地“哦”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高嘉林看看女儿吃得一脸桃汁，笑着用手抹了抹，抱起平洋说：“走，吃饭去了。”

赵淑芬没有在省城待几天，她们来的第二天，高嘉林就下地市去了，淑芬趁着有空，把被子给他翻拆了一遍，把东西都归置归置，小屋子里总算有个能住人的模样。第五天高嘉林回来时，淑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回去了。高嘉林低着头问：“不能多住几天？”淑芬笑着摸摸平洋的头发，“该回去了，家里一大堆事儿，也走不开。再说，昨天我跟三星打电话，说他今天正好开车来，把我们捎走，也省了咱一趟路费哩！”

高嘉林这才不说了，身为父亲和男人，此时他还不能给她们一个完完全全的港湾，让她们每天都可以看到自己。送他们到百货大楼前，就见三星抓着‘大哥大’一路走一路冲着里头喊：“哦，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了。……好好，回去再说。”

走到跟前，一见高嘉林，三星习惯性地搓搓手，“最近咋样啊？到省城成了大记者了？”

“我就那样。你日子过哩不错啊，皮衣都穿上了。” 高嘉林望着三星的一身打扮,穿着整整齐齐的，俨然像个干部模样，就笑着说。

三星拍拍搭在胳膊上的黑色皮夹克，憨厚一笑，“是马拴哩，他说我经常跑车，怕夜里天凉，就给我了。”说着抱过明明，笑着对淑芬说：“走吧，车在那头等着哩，时间长了怕交警来。”明明跟爸爸挥挥手，淑芬又望了高嘉林一眼，这才说：“那我走了。”挎着包，抱着平洋，跟在三星身后往百货大楼后面去了。

送走了媳妇和娃娃，高嘉林回到小屋里继续写稿。刚才回来时，没有注意，一直埋头写到晚上，去洗脸时才发现牙刷毛巾香皂该换的都换成了新的，把毛巾往脸上一抹，淡淡的香皂味儿和一股女性特有的馨香浸入心扉。

随着时间年轮的转动，他渐渐明白，淑芬才是最适合他的好妻子。

无论婚姻，还是爱情，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最合适的，才是真正最好的。互相宽容的朋友一定百年同舟，互相宽容的夫妻一定百年共枕。

而他，又是何等幸运，寻找到了最合适的那个人。